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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,經常收到爺爺從農村老家寄來的信。
  記得開始的時候,信都是寫給爸爸的,只要是來了信,晚上下班回來,爸爸就高興地說,爺爺來信了。然後,從信封裡輕輕抽出信來,笑著讀給我和弟弟聽,那裡面總有對我們關愛。後來,到我上小學的時候了,爺爺寄來的信就厚了,裡面有單獨給我和弟弟寫一封,有問候,有囑咐,還講了許多道理。
  爺爺是那種典型的厚道人家,在早上過幾年私塾,有點文化。他多是習慣用粗筆寫信,黃黃的毛邊紙,紅紅的格,一行行厚實的字,規矩得像教書先生寫的一樣。每次爺爺來信,爸爸都很高興,常常借這機會給我們講一些老家的事情,可有時也流露一些不易察覺的不安。當夜深人靜的時候,把我們哥倆安頓睡下了,他就點上煙,坐在燈下,把那些信讀了一遍又一遍,好像要從字裡行間讀出什麼,然後鋪開稿紙,沉思好一會,提筆給爺爺回信。爸爸好像不會寫信一樣,一封信總要寫好幾天,等最後說寫好了,才抄清了寄出去,這時彷彿一件心事落了地。
  那時候,爸爸教我們怎麼給爺爺寫信,什麼樣的格式,寫什麼內容等等,講得很詳細。在爸爸的勸說下,有時候我也能用作業本上的紙,寫上一封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信,除了問爺爺奶奶好,就是最近學了什麼課程,其他的再也不會說了。就是寫這樣的信,爸爸也是很高興,用他寫好的信仔細夾好了,給爺爺奶奶寄去。每當我寫一封回信,爺爺就會回一封很長的信,說若干老家的事情。隨著我的成長,爺爺的信也越來越多,爸爸有時也讓我多給爺爺回信,可我卻發愁,提起筆難為好半天也寫不出東西來。有時,看看天晚了,又實在寫不出來,爸爸就會歎一聲氣,說:去睡吧。這時我才如釋重負一樣,洗腳睡覺去了。
  時間長了,又寫不出來,我對寫信有些不耐煩了。以為爺爺的信總是那些說過來說過去的老話,沒有什麼意思,而回信卻是費盡了我心思。打那以後,我不知道為什麼,真的有點怕爺爺來信,即便是來了信,看完以後也藉故走開,不去想回信的事了。再後來,我就乾脆不寫信了。我覺得,給爺爺寫信是爸爸的事情,有什麼事爸爸寫了就行了。
  但是,爺爺依然常在信裡夾上給我的信,不管我回不回信。時間長了,對於爺爺信裡講的那些道理,便不以為然,認為可有可無,無關緊要,既然爺爺愛寫,就讓他寫去吧。
  不願給爺爺寫信,可能還有別的原因。從小我回老家的次數並不多,爺爺好像也很少來,因此和爺爺的感情交流不算深。在我的心目中,爺爺不如姥爺那樣疼愛我。姥爺來了,我就如他腰上別的鑰匙一樣,走到哪裡帶到哪裡,經常外出遊玩,吃的,玩的,用的,只要是我張了嘴,他就會毫不吝惜給我買,讓我好開心。可是爺爺不,他很少買東西給我,多是講一些道理,不管我願聽不願聽,有時候讓我做一些事情,也不管我願意不願意。
  在我的記憶裡,中學暑假每次回老家,爺爺和我未曾有過多的說笑,也從不帶我到這裡那裡去玩,而是要我跟著他下地勞動。天不亮的時候,他早早到地裡去拾掇莊稼去了,趕等到八點多鐘回來,吃完奶奶做的飯,便帶著我一起下地,要麼是鋤草,要麼是澆水。到了中午,回家休息一會,下午還有繼續去勞動,直到天晚了才回家。那時候還是人民公社制度,地是生產隊的,分的活好像幹不完一般。就這樣,每天我扛著鋤頭隨爺爺來到地頭,在他手把手教會我拿鋤後,便跟在他的後面,一行行鋤去。渴了,到地頭上提起那把老茶壺,拔去塞在壺嘴上用苞米皮捲成的塞子,對著壺嘴喝上幾口。累了,墊著草帽就地休息一會。而勞動的時候,爺爺並不和我說話,仔細劃鋤著每一寸土地,鋤頭在土地上發出一陣陣有節奏的摩擦聲。我在城市裡生長,喜歡看各種風景,對這樣的勞動感到萬分無聊,除了感覺到鋤頭越來越沉,便是厭倦。澆水也是一樣,在驕陽的暴曬下,躲在那密不透風的玉米地裡,一口深井,一個轆轤,還有十來斤重的水鬥,挽一天轆轤度一天時光。看滿目青紗帳青翠,聽風而搖動枝葉的聲音,並無浪漫可言。那時,心裡所盼的就是下雨,好像下了雨我就可以歇息了。可是真的下雨了,地裡進不去人了,爺爺就拿上兩把鐮刀,讓我推上小推車,和他到了村子北邊的河溝裡割草。割了滿一車,讓我推到家門口的空地上,然後再去割,直到家門口那片地上堆了厚厚一堆。然後回來推土,澆上水,把草和上泥巴漚肥。這時候才知道,這漚肥的活比那鋤地更累。原想暑假回老家盡情玩耍一下,可是這百般無奈的活兒堆起來,越發感到老家的日子單調而枯燥。
  平時爺爺老是講了一些瑣碎的雜事,嘟噥起來煩死人了。比如,常念叨「莊稼一枝花,全靠糞當家」,意思是平時注意積肥,才能有好收成;幫著燒火時,他說要「窮灶口、富水缸」,防範火災;挑擔子去打水,他說要到人們常打水的井,活水不腐;就連天要下雨,他也要急忙張羅把院子掃乾淨,怕雨水不暢灌了家院等等。還有,講故事吧,他光講那老的聽不懂的事。什麼慶功樓前莫離主呀之類的,說過去有人打了天下把大臣都燒了等之類的事。有的時候,爺爺也會突然襲擊,問一些難題。記得剛上大學的時候,爺爺問我:否定之否定是什麼意思?這一下可真的把我問住了,繞了半天也沒有弄明白這個哲學問題。但爺爺也沒有難為我,只是說要活到老學到老。
  年復一年,又過了好久。直到八十年代初,爺爺有次來信說,最近頭也疼了,眼睛也看不清了,寫東西比較吃力,以後少寫信,沒有事就不寫信了。這一次,爺爺也給我單獨寫了一封信,鼓勵我刻苦學習。看到爺爺說年歲大了,信也寫不了了,想想曾經給我寫過那麼多信,不禁動了惻隱之心,給爺爺寫了封回信。信裡說,爺爺您給我來了那麼多信,我也沒有回信,真是不應該,還勸爺爺好好注意身體。這是我給爺爺寫的少有的幾封信之一。沒想到爺爺不久就回信說,我原打算不再寫信了,可是看到你在信裡說的話,忍不住提筆給你說,要體諒人心。他的那封信有好幾頁,看來真的花了不少的力氣。可是我,看過以後就撂到一邊去了,至今也沒有回想起都說了些什麼。
  光陰似水,眨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。我從混混沌沌無慮孩兒變成了主家之人,爺爺過世也快十年了。這期間,我在想念家鄉往事的時候,總是有一種無名的負疚感,但總也找不到根子,含含混混地過著。
  今年上了internet,和網友們交往很多,其中也少不了收發些電子郵件。這期間,我總期望每發出一個Email的時候,能夠盡快得到回復,若是一時半時收不到回信,便是一種難耐的等待。在這種氛圍中,我逐漸感到:等待回信是苦苦的渴望,是愛和情的呼喚,是心靈的期待。不知為什麼,我的腦海裡跳出了爺爺的影子,那個不管我回不回信,一直不斷給我來信的爺爺。是呀,他一生裡給我寫了那麼多蘸滿心血的信,那一封不期待著我的回信,哪怕是隻言片語的回信呢。家書抵萬金呀!可是我,竟糊塗地讓他苦苦等待了那麼久,直到他不能拿筆的那一天。在心靈的震撼中,我用真切成熟的理念,重新梳理往日的每一個細節。我發現,我忽略了一份美好的親情。
  親情是骨子裡流動的熱血,只要血緣關係存在,就有千絲萬縷的牽掛,而這不管你承認不承認。我是爺爺生命的延續,血液裡流淌著他的希冀,他怎麼會不去關注和期望我的未來呢?我哪裡知道,上輩人對下輩人的奉獻是無私的,永遠不要求有什麼回報,而下輩人往往忽視這種生命與共的情懷。
  想想他在一天的勞作之後,點上煤油燈,戴著老花鏡,用那已經顫巍巍的手,一字一句寫著。他把對子孫的關懷和期望,把那份火熱的心,在寂靜的燈影裡凝結成一個個文字。他期望這每一個文字都能載著他那濃烈的情感、希望和祝福,傳送到遠方的兒女手上。誰知道,他所日夜想念的真情交流,卻像是斷線的風箏,使他望穿了雙眼。
  原來,爺爺是如此偉大,對兒孫的教導是那樣嚴肅認真。他不教玩世不恭,不教放蕩不羈,不教懶惰揮霍,不教投機取巧,而是教勤奮嚴謹,教樸素真實,教生活本領,教做人規則,讓我們在磨練中體味到生活的原汁原味。他多麼想扶著我們學會走路啊,可我卻甩開他的手,重重地把他的心摔得很痛。
  我不知道疏忽了多少精心的關愛,忽略了多少真摯的感情,傷了爺爺熾熱的心,而他卻獨自忍受,毫無怨言,一如既往,除了親情,世上還有這偉大的愛心和耐心嗎!
  我翻遍記憶的每個角落,唯一值得爺爺欣慰的,便是恢復高考時榜上有名。記得爺爺曾經嘿嘿笑著說,真沒想到你還能考上大學。說這些話的時候,分明透出幾分寬慰和自豪。而我,一個讀了十幾年書的人,竟然白白坐了那麼多年的學堂,糊塗得連親情這個詞的含義都沒有弄清楚。爺爺,為什麼那時候我一點也不懂你愛,而我徹底明白過來的時候,你又就離我而去,鑄成了永遠的遺憾。
  今天,當我體味到這一切,用真心寫成這封信的時候,隔著浩瀚的陰陽河界,卻無法把信捧送到爺爺的手中。爺爺,我們做個約定吧,要麼你耐心地等著,當我們見面的時候,我會跪著把信雙手擎到你的面前,或者來世我們還是爺孫倆,我用今生今世練成的筆,送上融融人間情。
  爺爺,您選擇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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